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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昭延《宇宙流》| 韩国镜像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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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我没能找到问题的答案。顺利地通过面试和体检后,我竟有些不敢相信。快速平复心绪,我踏上了回国之路,准备需要的资料。就在回到韩国当日,下大巴时,转动的车轮突然在我眼前剧烈晃动,随之而来一阵剧烈的头痛。这一年,我28岁。之前二十多年的努力,就像是失去劫材的大龙,只花了不到二十秒就尽数崩塌。躺在病床上的身体只剩下挣脱不开重力的外壳,任凭我不停地拉拽挣扎,它却永远地深陷在床间、地面和大地中。重重堆积的大气压压得我快要窒息。我的日常生活也变成了乏然无味的背景。起床、坐轮椅、去医院、回家。吃饭、吃药、喝水。出院后过了三四个月,精神突然恢复正常,我跑去打开仓库门,想要找回棋盘,却因还没能适应身高的变化,笨手笨脚打翻了堆在仓库里的东西。月球基地杂志年刊、塑料棋子、上学时贴在墙上的褪色照片、纪录片DVD、大学毕业影集,一堆东西一股脑砸了下来。夜光星钝钝的棱角正好砸在脸上。很疼。也许是进了太多灰尘,我的眼睛和鼻子燥得受不了,气也卡在喉咙里喘上不来。我疼得不停流泪。坐在仓库前回忆着自己终成杂物堆的二十九年人生,我痛哭不已。傍晚,回到家的母亲把我推进浴室,不声不响地收拾起了仓库。几天之后,饭桌一角放上了那副榧木棋盘。棋盘上总是留着我与母亲的晚间对局,白天一个人在家时,我会抚摸着榧木棋盘细细的裂纹,拿出被扔在房角的棋谱,亲手摆出那些十年前、五十年前、一百年前的九段高手对局。有时,我会拿出亮闪闪的棋子,逐一擦拭。到了晚上,我就和母亲对面而坐,手执擦得油亮的冰凉棋子,在空荡荡的棋盘之上展开对弈。结束了所有的门诊治疗后,就剩下数月一次的定期复查了。我打开了半年都没开过的电视,浏览起依然放在收藏夹里的链接,都是天文学和月球基地的相关新闻,以及论文数据库。看完后,我并没有删掉这些信息,反而注册了线上博士课程。我无法爱上地球,就连飘荡在漆黑夜空中的云朵,都让我想到自己正被囚禁在大气之下,我无法再继续忍受。如果说棋盘之上即宇宙,那一定会有一处可以被凿开的缝隙。如果说棋盘是人生,那这伤口终会成为那条细细的裂痕。支撑世界的线并非只有一条。
无论电脑程序进化得再怎么复杂巧妙,总有一些事情是需要人来处理的。于是,我轻松地找到了一些零工,比如给本科生的卷子采分,或是简单的论文翻译工作。因身体条件不适合在现场工作,我完全放弃了矿物学。随着各个国籍、各个年龄层的人群纷纷加入月球基地的建设工作,在研究总部工作的残疾人也有所增加。但直到三十三岁,我还是没听到宇宙基地雇佣残疾人员工的消息。生活未被茫然的等待和渺茫的希望所牵绊,得以过得超然洒脱。二十多岁时一看到登月人的照片就会翻腾涌动的嫉妒心,如今也逐渐消退。当基地建设工作接近尾声时,丑闻爆发了。事关员工健康——由于长期在低重力的月球和宇宙飞船上工作,员工们出现了骨密度降低的问题,且事发多年后公众才得知,情况远比NASA和ESA声称的要严重得多。人们本以为开始建设时,官方已制定了周全的对策,但直到最先踏上月球表面的那一批登月人回到地球十几年后,太空工作加之于他们身体上的副作用才开始显现。首支登月队伍的37名队员中,目前还有30人在世,他们都早早地患上了这个年纪不该罹患的骨质疏松症,其中一半人还患有结石。有三名主要在宇宙活动的第二梯队队员患上了皮肤癌,有假说指出这是由宇宙辐射造成的,此言论在科学界和医疗界引发轩然大波。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基地建设者,原本都以为自己的情况不过是个体健康问题。由于至今也没有像样的后续研究,他们接受了细致的检查,结果却令人绝望,甚至引发了中断基地建设的反抗运动。尽管官方出台了许多预防措施,却拿不出一项根本性的解决对策。由于情况紧急,官方将宇宙飞船的人工重力从地球的0.5倍提高到了0.8倍,并将员工在宇宙的居住时间缩短减半,还给他们安排了充足的运动时间。然而,基地建设工作最终还是被中断了。在项目被搁置近一年后,NASA和ESA开始招募残疾人工作者。主要招募对象是下半身麻痹或下半身截肢的残障人士,因为在无重力空间工作后,再回到地球时,这些人能较好地适应身体的重量。新闻组里还传出流言,说官方曾主张“只有那些不用四肢、或者干脆没有四肢的人,才不需要那么多运动”。官方打出政治正确的大旗,但实际决策却与口号相距甚远,导致自愿加入基地建设的人员显著减少。此番招募残疾人,更像是走投无路之下的权宜之策,但一直以来都被宇宙开发事业拒之门外的残障人士,却抓住机会开始为自己寻求权利。最终,最初的残疾人雇佣问题扩大成一系列问题,包括宇宙时代的残障人人权问题、有关地球法律适用范围的论辩,甚至有关国际法的争论。眼见项目就要成功,NASA、ESA和来自多个国家的赞助商却迎来了这样的当头大难。为避免承受更大的经济及社会性打击,他们选择了用惠及更多人的方式,来收回之前数额巨大的投资。美国与欧盟率先实施了改良版残疾人就业法案,这部法案很快被国际法吸收,也普及到了月球基地、往返飞船和研究本部所在的地区。我停下学习,从残疾人新闻组和国际法新闻组里传来的消息吸引了我的每一根神经。在我即将进入39岁时,同时招募残疾人和普通人的招聘启事登了出来。为应对多种情况,官方引入了新型体检项目,几个月后,通过筛选的12名残疾人士首次登上了重启建设的宇宙飞船。亲眼看到他们乘坐的宇宙飞船被发射升空后,我这才提交了申请书。虽然已是10年前的事情,但我早就已经通过招聘程序,加上这期间增加的学位作保,我再次踏上了中国的国土。这一次,我从一开始就带上了所有的行李。出发前一夜,母亲问我要不要带上棋盘和棋子。坐在轮椅上的我和驼背的母亲差不多高,我默默地凝望着母亲的后背,慢慢伸出双臂环抱住母亲的脖子,摇了摇头。
如今的甘肃省也有了宽阔笔直的大马路,俨然发展成一处闪耀的研究园区。我坐在高层宿舍的窗边,放眼望去能看到发射台和总部,模糊的记忆涌上心头,我隐约忆起当年沙漠的尘土。我想起母亲在我这个年纪时,曾坐在棋盘这边,姿态端正地看着棋盘那边年幼的我,教我下棋,把我养大。我忆起了自己不愿回到地球的华丽梦想,还有站在沙漠中的双腿。一年的工作合约结束后,无论是否续约,都要先返回地球。宇宙流创始人武宫正树棋谱中的招式,我曾独自在棋盘上摆过无数次。那招式缜密又可怕,能容纳万丈豪情。此刻,我又在脑海中摆起那些棋子。我忆起自己十几岁、二十几岁、三十几岁的岁月年华,想起每一次落子的瞬间。我离开窗边,用两只臂膀支撑着身体瘫倒在床上。后天坐上飞船出发后,迎接我的会是忙碌的生活。如果回到地球,是的,如果回来的话,一定要把棋子擦得油光发亮,再和母亲对弈一盘。当然了,买个望远镜,见见朋友,或者去残疾人权利团体看看也不错。四十不惑之年,我的人生这盘棋才下到中盘。(终)